错位（九）
沈巍迟迟没有答话。
夜尊头一次离沈巍这么近，他身上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冷香。这种香气，让人想起黄泉路上常开不败的曼莎珠华，血红铺成的热闹和盛大，无意引诱，却引得独行人趋之若鹜。可是，世人常常忘记，地底下，梅艳桃红早已是明日黄花，百虫鸣和狗尾草沙沙作响，忘川水彻骨寒凉，奈何桥罹人断肠，多的是明艳热烈掩盖的百冢横陈，多的是五彩缤纷粉饰的累累白骨，诸多虚妄，诸多假象。
明明就在眼前，却是一团黑色的迷雾，没有头绪，没有温度。妄图接近，除了自陷漩涡，不会有任何收获。明明他的手是有温度的，明明他的心是在跳动的，明明他也会有无措和茫然的片刻，可他却不会让任何人知道。模式化的面具，轻松支配的情绪，步步为营的算计，那张脸，埋在阴影中睥睨万物，那双手，藏在地狱中搅弄凤云。
黑色的帽兜让阴影中的轮廓不甚明朗，镶着银色花纹的黑色面具似乎在向外冒着冷气，夜尊想看清他的眼睛，想知道他对自己方才的举动到底是何反应，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，沈巍已经退到五米开外，黑雾升腾，又换成了黑色西装。紧接着，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，【你喜欢他。】
没有前因后果，突如其来的袭击，夜尊被这没来由的话惊得心漏跳了一拍，稳住心神，【你说什么？】
【我说，你钟情于他。】沈巍随意地摘下眼镜，漫不经心地用衣角擦着，目光却一刻也未从夜尊身上离开，黑白分明的瞳孔透露着笃定与自信，辨析所有事实，洞悉一切真相，不容争辩，毋庸置疑。
如果夜尊看过自己望向沈巍时的眼神，也许就不会对沈巍的判断感到震惊。理智主导大脑的时候，尚且能控制自己不要将眼前人误认，但无意识流露的瞬间，却时常暴露心底最深处的秘密。
方才在酒店，在脸上挂上疏远之前，是开门那一瞬间眼睛里满溢的欣喜；开车来的路上，转头看见的是平静无波的侧脸，却无法解释那微红的耳垂；看似随意地抓起了自己的手，却让人无法忽视那失去正常频率的脉搏跳动……更不要提，初见错认之时，那双眼睛中深沉的依恋、呼之欲出的痴缠缱绻，更多的像是克制、思而无果的哀伤、求而不得的痛楚……
【他知道吗？】沈巍重新戴上了眼镜，脸上挂着温润如玉的浅笑，像极了那个随时准备为学生答疑的沈教授，那练习多遍的笑容画在脸上，掐好了分寸的亲近，恰如其分。
【他不知道。】夜尊倒也没准备装傻，只是再一次在震惊的余波中久久不能平静。对面那人越是笑，越是让人不知那笑容里蕴藏着多少阴谋与诡谲，寒气侧侧，让人毛骨悚然。
【不，他知道，而且这一点，你十分清楚。】明明是平缓的语气，硬是让人听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，却又透着闲庭信步的从容不迫，【你说他不知道，无非是你没有直接告诉他，而他——假装不知道。】
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】夜尊心里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，他在怕，这种怕来自于未知。他不知道对面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，他不知道这种表面的笃定是不是包含着赌博的成分，他不知道他的哪句话是试探，更不知道他想要试探出一个什么结果。不安、惶恐、畏惧，纷至沓来，却又不断告诫自己，不能自乱阵脚。
夜尊这欲盖弥彰的反应倒是真正印证了沈巍的猜想，【聪敏如他，怎么会不知道呢？那些刻意回避的眼神，那些绝不逾矩的关心，那些恰到好处的亲昵，你难道不好奇吗？为什么他投向你的眼神不冷不热刚刚好，为什么他给的问候不多不少刚刚好，为什么你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，为什么他没有任何举动能让你误会？他要知道得多么清楚，才能让你连误会的机会都没有？】
那层金光闪闪的金箔被轻易地揭开了，那下面，是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柱；那层劣质的油布被轻易地戳破了，那下面，是让人绝望的万丈深渊。日日夜夜累积的自欺欺人，终究敌不过真相的片羽一击。那一字一句，精确地刺向夜尊心间最脆弱的地方，极力隐藏的软肋，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天光之下。痛苦、悲伤、愤怒，撕扯着极力维持的平静外壳，无害的面庞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，【趁我还能好好说话，我劝你就此打住。】
【难道你就没有试探过？或许，还试探过不止一次?结果又是什么呢？希望一次次变成失望的滋味不好受吧，可即使这样，你仍然不会放弃下一次的试探机会。】沈巍却拿出了探讨真理的语气，像是在小心求证某项科学猜想，当然，这样的语气在这种时候只会让人更加恼火。
【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？直接问难道不比试探来得更加让人心安吗？你为什么宁愿胡思乱想整夜整夜的失眠也不愿意问他呢？你为什么宁愿为那些吃不到的醋生闷气也不愿意挑明你的心思呢？甚至连生闷气都不敢让他察觉，你不觉得可悲吗？怕他知道，又怕他不知道，希望他知道，又希望他不知道，这种煎熬什么时候是尽头，你给过自己答案吗？】
一个个问题如暴雨硕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向夜尊，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，一双强有力的手，强硬地掰过夜尊想要扭开的头，直视血淋淋的真相。
为什么不告诉他？为什么不问他？他哪怕有一点点回应，事情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境地？是啊，他知道，他当然知道，我的哥哥那么聪明，他怎么会不知道呢？他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含糊其辞，他总是能把我别有用心的举动赋予合理的含义，他总是喜欢眨着眼睛装作懵懵懂懂的样子，从不给那些意犹未尽的话任何得以表述的机会。
我多么希望当我和别人过分亲密的时候他能稍微有些不满，可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他的一脸欣慰；我多么希望他告诉那些去找他的女孩子不要打我弟弟的主意，他却二话不说开始安排相亲；我多么希望他能把我带回去的所谓礼物通通扔掉，或者藏起来也好，他却总是摆在显眼的位置，还美其名曰和室内装潢映衬充分彰显艺术价值……是啊，他从来都不介意，他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好哥哥的角色，没有一丝差错。
告诉他有什么用呢？他的一举一动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？若是戳破了这一层纱，我能得到什么呢？什么都得不到，连着“哥哥”二字也会失去。
装傻的不是他，是我。我假装看不懂他的暗示，假装不明白他的用意，一遍遍告诉自己，只要我不知道，就不用伤心，不用绝望，不用一个人面对安静房间里喧扰的风暴。而那些思念，死灰复燃的思念，一定能够被永远地烧灭成灰。到那个时候，又哪里还需要什么答案呢？可是哥哥，你能不能告诉我，这把火到底还要烧多久？要烧到什么时候你才满意？真的要烧成冷灰才是我们的结局吗？
【承认吧，只要他不愿意，你就没有办法。】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，明明说着残忍至极的诛心之词，偏偏用着这般举重若轻的语气，站在云端的上帝目睹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微微笑着，事不关己的细数着是否又多了一个断肠人。沈巍又哪里知道许多细节，字字诛心，无非是因为求而不得从来没有什么新剧本，至多人物不同，开始原因不同，持续时期不同，痛苦程度不同，结局——向来都是殊途同归。只不过，这种作壁上观的悠闲姿态终于惹恼了那个吃不到糖的小孩。
【你以为你是谁？你能知道什么？！你又不是我哥哥，凭什么装作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！】额头的青筋暴起，眼角似乎要裂开，眼珠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，瞳孔更是闪着红色的光，额头正中的红色印记也若隐若现，夜尊手中的刀柄似乎要被捏碎，周身腾腾上涌的煞气摧折着周围的荒草，也将黑色的天幕拉得更低。
【哦？我方才提过你的哥哥吗？】沈巍故意露出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惊讶表情，脸上似乎还写着“我怎么没想到”几个大字。
【你！！！！】夜尊只觉得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一瞬间就断了，没有任何犹豫的举起手中的刀，手腕一翻，那柄簌簌向外冒着黑气的刀便脱手而出，一道流光闪过，那刀便直直地插在了沈巍的心口上。
电光火石之间，夜尊明白了沈巍的用意，不禁追悔莫及。却又清晰地看见，沈巍静静地站在那里，依旧淡淡地笑着，却宛如一尊临世的神祗。远而望之，清冷的身影与天地相融，黑风朔朔攀附着他升向更高远的天际；迫而察之，那双眼睛，不为悲苦动容，不为生死寒心，连着灵魂都埋在让人不敢直视的黑色深渊中。只见沈巍缓缓抬起了手，先是朝夜尊做出一个更加明媚的笑容，转瞬捏住刀，用力地插向更深处。
